「我把生活裡面所有遇到的災難﹑衝突﹑愛恨情仇﹐儘管演的不全﹐但我已把吳興國的一生放進去了!」
那日他起的很早﹐已暗自哭過一回﹐下午《李爾在此》的發表記者會上﹐興國老師還是沒能壓抑住洶湧﹐說著說著變紅了眼眶﹐與我同坐的林秀偉老師望之潸然﹐我伸手拍拍她纖細的肩膀﹐卻也沒能吐出一句安慰。
「把一生放進去」是什麼樣的感受?我想﹐那是被上天揀選的人才能背負的義無反顧。1998年因財務與經營困難﹐當代傳奇劇場曾暫停營運﹐興國老師受到法國陽光劇團藝術總監莫努虛金(Ariane Mnouchkine)的邀請﹐到法國開辦工作坊﹐但內心的不平依舊緊箍著﹐「一腳被踢開三年﹐我問我自己﹐要放棄嗎?」對他來說﹐困難的始終不在戲﹐而是面對自己﹐「我不是從大學才開始學戲劇的人…從小學﹐你會捨不得。」《李爾在此》就是在這樣糾結與自我放逐之中被激發創作出來。
照片提供:國家兩廳院
秀偉老師告訴我﹐當年興國老師在咖啡店裡獨自創作《李爾在此》﹐寫到第二幕描述受冤的兒子與瞎眼的父親不相認時﹐想起自己與老師周正榮之間如父如子的愛與衝突﹐揮筆淚流﹐濕了滿紙。
過去只是從電影《霸王別姬》中略略了解學戲之苦﹐沒想到現實生活中的酸楚與戲劇性竟是如此飽滿﹐這才體會到興國老師在記者會上說的一段話:「做這個戲的時候﹐我突然發現﹐從小老師對我的寄望…今天的『當代』可以走三十四年﹐沒有周老師是不可能的﹐因為我會得不到傳統戲曲裡真正的精華。」即使被貼上離經叛道的標籤﹐但內心其實從不曾離了師道﹐「我每一分每一秒﹐在閒下來時﹐包括練功時﹐會放張椅子在這桌子上﹐我告訴我﹐永遠有老師在監督我﹐看著我。」師道某種程度也就是京劇的根﹐得從小深扎並苦練才能開出的花朵﹐難怪如此雋永﹐吐露人間芬芳。
如同當年從周老師手中接下傳承﹐興國老師也以薪傳之意為學生朱柏澄上妝著衣。柏澄看過《李爾在此》多次﹐但去年陪著老師到智利演出﹐在後台仍舊不忍哭了﹐是感動﹐也是壓力﹐好重的擔子將放在這些年輕的肩膀上﹐部部皆是無價之寶﹐得用一生去接。 (照片提供:國家兩廳院)
《李爾在此》是當代傳奇劇場的復歸之作﹐巡演20國50座城市﹐撫慰了無數心靈﹐今年九月將首度登上國家戲劇院的舞台﹐十月移師高雄衛武營﹐但很可惜的﹐這次的演出將是在台灣的封箱之作。
《李爾在此》借用了莎翁經典的故事架構﹐重新創作﹐以『戲』﹑『弄』﹑『人』三幕﹐描述年邁的李爾王不以真心識人﹐反將政權與財產錯給了巧言令色的兩個女兒﹐最後落得國破家亡孤苦之終。明明學的武生和老生的行當﹐但在戲裡興國老師一人分飾十角﹐弄臣﹑三個女兒﹑瞎眼老人﹑狗…生旦淨末一手包辦﹐靠的是他將自己的人生加上所有學過﹑觀摩過的表演融合集大成。
遺憾的是﹐藝術的靈魂終究受限於皮囊的盛衰﹐年過耳順的他在千萬不捨之中走向謝幕﹐「很多高難度的動作﹐我在裡面已經做不起來了…我很勇敢的站出來說﹐我要走下舞台﹐」未來六年﹐希望讓戲迷重溫他所作的十二部經典代表﹐「如果我還可以﹐要一齣一齣將它演完﹐感謝大家﹐因為我要把它封掉了﹐因為﹐我演不動了。」
那日參加雅仕聚會和記者會﹐聆聽兩位老師的生命分享﹐「一生」這二個字既非數量更非譬喻﹐而是信念﹑使命﹑永不回頭﹐拚盡所有直至沒有一絲遺憾的那種。對於極盡畢生之力在創作﹑演出﹑薪傳的興國老師﹐對於成全了他的藝術生命而卸下舞者光環﹐竭盡為劇團存續張羅的秀偉老師﹐我深深不捨﹐更多崇敬。九月底在台北的演出﹐售票幾乎已空﹐10/3﹑10/4在高雄的演出是最後的難得機會﹐請把《李爾在此》列入一生必看的藝術演出名單之中﹐一張票就能欣賞到世界級的演出﹐我們真的很幸福!
智利青年觀賞《李爾在此》後﹐趴在舞台邊哭泣﹐久久不能自己。
藝術對心靈的啟發與撫慰﹐是穩定社會的重要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