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年前﹐我的母校鎮西國小歡慶120年校慶﹐邀請社會各界的校友回娘家﹐時任張景哲校長熱情的邀約我﹐並說雲門舞集的林懷民老師也會回斗六參加﹐不巧當時我已安排海外差旅﹐錯失了與學長同台的機會。
與我相熟的佳必琪張舒眉董事長(Jessica)是位奇女子﹐渾身文藝氣息﹐更勇於做自己﹐這回她說要送個大禮慶賀勤誠喬遷﹐竟是把林懷民老師給請到勤誠﹐我和總經理Corona連忙調整行程﹐誰也不想錯過這場觸動人心的『鄉下孩子的江湖行-林懷民談雲門歲月』。
演講是下午二點開始﹐一點左右林老師就抵達﹐還交代秘書讓他先跟負責操作簡報的同仁排演﹐連同聲音調整都確認好﹐才來通知我﹐高規細膩的敬業是讓勤誠見識到的第一個學習。
初見﹐他送上大大擁抱﹐相談後才發現﹐不但是我的國小學長﹐也是政大學長﹐巧妙緣分又添一樁。還有些關於他的一二想說﹐但正事要緊﹐還是分享這場感動人心的演講為要。
嘉義新港出生成長﹑雲林住了六年﹐當時家庭以至整個社會的風氣都很封閉保守﹐「家裡頭永遠在跟你說長子﹑長孫要負責任的事﹐學校強調的是是文天祥﹑史可法。」他心生抗拒﹐索性躲起來寫小說﹐與文學早早結緣﹐22歲就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《蟬》﹐文人質地反映在日後的編舞才華上。
赴美深造前﹐發生了1968年「巴黎學運」﹐一個新舊世界交替的大事件;加上當時甘迺迪總統成立了「和平工作團」﹑中國也有「赤腳醫生」的義行﹐讓青春正盛的他對社會參與充滿憧憬﹐「在美國時﹐就覺得美國有的我們也要有﹐回到台灣只要能參加社會的事﹐」他一個跨步舉手:「我都說好!」
「這些事情都不是天成﹐但是只要你有心﹐你想清楚﹐它就發生了。」
熱情在先﹐緣分在後﹐喜歡跳舞又遇上一群愛跳舞﹑想表演的人﹐他心裡想﹐反正寫小說的人這麼多﹐26歲棄文從舞﹐帶著幾個20出頭的辦舞團﹐「要做自己的舞﹐不要模仿西方的﹐怎麼做不知道﹐但想法很清楚。」
以中國最古老的舞命名﹐《雲門》開啟﹐草創時萬事皆難﹐從舞衣﹑展設到門票全都得手工自己來﹐在各種簡陋之中完成了在中山堂的二場售票演出。
都說創業的是傻瓜﹐因為難的不在於創﹐而是創了之後該怎走下去。
林老師說自己精神崩潰了﹐靠著X.O熬過一個又一個不成眠﹐二﹑三天就乾掉一瓶﹐「其實是喝給自己看﹐就覺得自己很可憐嘛…演完以後﹐除了幾件爛衣服﹐也沒錢啊。」幸好﹐崩潰又沒錢還是沒能澆熄心火﹐往後40 個年頭越燃越旺﹐照亮了全球這麼多渴望被撫慰被啟發的心靈。
當時戲票便宜﹐他就天天去看京劇﹐從傳統文化中得到編舞靈感。1975年雲門二歲時做了《白蛇傳》﹐用當代文化的形式重新演繹老故事﹐開先河﹐在國父紀念館2500個座位演出四場﹐他笑著說:「在那個阿妹﹑周杰倫還沒出來的時代﹐我們是可以做這樣的事情!」
在台下聽的多是沒來的及參與的世代﹐但全給逗笑了﹐我認為這就是聽演講最大的好處﹐鑑往知來﹐才能理事脈絡﹐對經典感到好奇﹐回頭去補起來﹐所謂的文化素質不就是這樣捏出來的嗎?
同樣改編自古典﹐1983年的《紅樓夢》﹐在大紅大綠的金釵之間穿梭的是赤裸的賈寶玉﹐愛紅樓的人這麼多﹐質疑定不會少﹐但他詼諧應對﹐「寶玉本來就是赤條條的嘛!」全場又是一陣笑聲﹐拜這句半分玩笑半分真的點醒﹐我好像有那麼一點兒懂了老師的創作﹐看似取其形﹐實則透過拆解﹑重塑﹐淘的是我們文化根柢裡的那株心。
「我是見異思遷﹐不穩的人﹐為了要做自己的東西﹐你必須變成一條蛇。」
人在紐約﹐很想家﹐所以作一支舞﹐從祖先的故事說起﹐「講起來很好聽﹐但祖先的舞怎麼跳?比蓮花指﹐那祖先怎麼種田?」
帶著舞團到溪裡走石頭路﹑搬石頭﹐意外體悟:「祖先是農民﹐動作重心很低﹐像是插秧。看我們新港的歐吉桑連吃麵﹐蹲著在椅子上﹐休息在樹下也是蹲。」
《薪傳》演出「柴船渡烏水﹐唐山到台灣」胼手拓荒的歷程﹐他以向笨港十寨開台祖先致敬為由﹐首演移到嘉義﹐遠離警總﹐時值政治敏感﹐觀眾看到先人渡海特別有感﹐一起拍手一同掉淚﹐「過了兩天中央日報說《薪傳》是同舟共濟﹐這是1978年《雲門》五歲的戲﹐我們成長的很努力﹐第二年就到美國去演出。」
邀約聞風而來﹐他通通答應﹐曾經90天73場的演出﹐不是人過的﹐但在機場總能遇到拎著皮箱闖天下的台商﹐不管會不會英文﹑有沒有簽證﹐想盡辦法拿訂單﹐讓他不覺寂寞﹐所有人拚了命吃的苦﹐成為記憶中的甜﹐「我知道我們代表台灣﹐現在想起來非常的美好。」
歐洲觀眾掌聲持續二十分鐘﹐「我們敬禮就說:『好啊啦﹐予阮回去睏啦!』」沒想到這位”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”的大師,竟這般幽默平易。
「在飛機上常覺得不要下來﹐因為我發不出薪水!」
娑婆世界本就苦樂半參﹐舞台上風生水起﹐也沒能將謝幕後的辛酸一筆勾銷。
「從第一天就沒錢﹐一直都是沒錢的!」那段天天跑銀行軋支票的日子全靠殷伯伯給的一百萬支票紓困﹐他口中的殷伯伯是殷之浩﹐殷琪的父親。
到了1986年﹐困頓依然﹐但真正讓他失去動力的是﹐當年的年輕團員們結婚生子了﹐前途二字他還是沒敢提保證;加上八0年代中期﹐社會風氣劇變﹐炒股票﹑簽大家樂…大概就像是人長大﹐外在刺激受的多﹐純粹也就難了﹐1988年﹐他孤獨不捨﹐把《雲門》關上。
故事聽到這裡﹐心往下沉﹐耳朵卻伸的更長﹐「後來怎麼了?」每個人都急著想知道。姑且賣個關子﹐因為即便我只是將故事寫出來﹐也得需要沉澱。
《雲門》歲月的前半﹐是一個人的不經世故與一群人的初生無畏﹐嚐了成功的滋味﹐伴隨而來卻是難以言狀的寂寥無力…是什麼樣的心境﹐又如何浴火重生﹐再譜《雲門》續曲﹐更加磅礡璀璨﹐留待下回分享林懷民老師未完待續的江湖行。
雲門舞集相關照片取自林懷民老師演講資料